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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也可以做一名护工?
当我一本正经地跟做医生的英国男友说,我想成为一名护工时,一贯支持我做任何决定的他,反应令人失望:“你再考虑考虑吧,不要凭着一时冲动就想进入医疗照护行业。”
别人越是觉得不可能的事,我越想去做。
打开电脑,坐标定位于我所在的英国中部小镇,范围设置为10英里(16公里),仅在一个网站上,我就发现了50多份招聘护工的广告,薪酬在每小时11英镑到14英镑(100-128人民币)之间,主要的工作场景是医院、养老院、以及客户的家。
小镇附近一家养老院的护工招聘广告。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曾茵子 截图/摄
“做护工可以帮助他人,有稳定的收入,不用依靠你就能拿到签证,几年之后还可能有培训机会,成为护士、康复治疗师助理,不是很好吗?”我问男友。
“你之前在咖啡馆打工的时候,每天回到家都要抱怨。做护工是要去给别人擦屎擦尿的,你在服务行业里最受不了的一切,在护理工作里只会加倍出现。”他再次给我泼来冷水。
说实话,做了几年记者,又在伦敦读了纪录片研究生,考虑去做护工是出于无奈。毕业后,我曾经满怀期望可以在英国纪录片行业里一展身手,谁知道摸爬滚打一年多,连相机都没碰到——在后期公司的地下室厨房里做咖啡,上夜班给拍摄团队格式化储存卡,短期合同时有时无,收据信收到手软……面试时别人问我5年后希望看到自己在做什么,我都不好意思说出“导演”二字。还有几个月的时间,我的学生签证就要到期了,回国还是留英,以怎样的方式留在这里,我都没有答案。
为了给失业的生活找点意义,我每周会到镇上医院的老年病房做志愿者。医院位于镇中心,属于综合性医院,有急诊、综合护理和癌症、中风等专科。总共大约790张病床,急诊科24小时开放,为郡县里的88万人口提供服务。
医院官网上招募的志愿者有14个工种,除了我选择的病房志愿者外,还可以申请去急诊科陪病患和家属聊天、开电瓶车在医院里运送病人、帮忙跑腿传送医学样本和处方、陪伴临终患者等。
支撑这个志愿者队伍的是广为人知的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(NHS),根据NHS England的数据,在全英,医疗志愿者总共大约有10万人。疫情期间,有超过40万人参与了NHS志愿者响应者计划,其中许多人至今仍在参与志愿服务。
同在医院工作,男友的社交圈里大多是医生和护士,而志愿者工作让我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护工这个群体。有天,在和一位来自印度的护工聊天时,我提及了对签证的焦虑。“你也可以来做护理工作呀”,他不假思索地说,好像这是个理所应当的最优解,“提供工签,培训期间有收入,工作也轻松——你看”,他歪头指向他负责的病区,“他们现在都在睡觉,我就没什么事要做了。”
我记得那是个周末的早上,病房里很安静,这位护工在和我聊了会儿天后,在病区一头的桌子前坐下,开始处理笔头工作,时不时抬头观察他照护的六位病人。看着他神闲气定的样子,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:也许我也可以做一名护工?
我居住的小镇。
“被需要”
志愿者的培训在中风病房里进行,我们要在四周掌握如何分配三餐和茶水、整理床铺、陪病人聊天。在病房里,我们和护工配合密切,可以帮护工“打打下手”。但志愿者主要为病人提供精神上的陪伴,而护工则负责护理的方方面面。
我陪伴的第一位病人名字叫John,他的头发花白稀疏,脸圆圆的,身材有些肥胖。护工把我安排到他旁边的时候,低声提醒我:“他有点困惑。”
John坐在病床旁边的软椅上,面前的小桌子上没有任何个人物件,只放着医院统一发的水壶、杯子和纸巾。他床位上方挂着块白板,记录着病人的基本情况。John的白板上,蝴蝶图案的方框里画着一个勾——在英国和爱尔兰的近两百家医院中,患有失智症或记忆力衰退的患者可以加入“蝴蝶计划”,通过蝴蝶图案标识来提醒护理人员关注患者的特殊需求。
我搬了张椅子在John对面坐下,他眼神散漫地漂浮着,始终没有落在我身上。 我试探着自我介绍,问他:“我能在这儿陪你坐会儿吗?如果你觉得不方便,我可以离开。”
“别离开我!”他突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,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脸颊滑落,“别离开我……”他反复哀求道。我连忙安抚他,没想到“离开”二字,对他来说似乎意味着抛弃。
我给他递去一张纸巾,却发现他的手没有准确地找到我的位置。我把纸巾放到他手掌上。
他擦着眼泪,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,“你真好”,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,“谢谢你。”
“你喜欢什么动物呢?”我试图找个轻松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。
“我喜欢大熊猫。”他脱口而出。
“是吗?为什么喜欢大熊猫?”我笑道。
“我也不知道,它们很笨拙可爱。”John说。
“但它们每天就知道吃饭和睡觉,挺没用的。”
“没用……我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吗?”他喃喃道,“其实有时候,真希望我可以快点死掉。”
我愣住了,一时无言。后悔自己刚才的玩笑话,竟如此不合时宜。一阵沉默后,我决定实话实说:“其实,能和你坐在这里,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陪伴。你的存在,对我很重要。”
出乎意料地,John咧嘴笑了:“这么听起来,确实有那么点意义。谢谢你。”
我把病床配备的移动电视机调整到他耳边的位置,陪他一起看。他时不时扭头望向我的方向,确认我在旁边,又继续安心地听节目。过了一会儿,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些:“你想听个笑话吗?”
我点头:“当然!”
“有什么比一个漂亮女人更好?”
“什么?”
“两个漂亮女人!”John被自己的话逗得放声大笑,我忍不住摇头,跟着笑了起来。
那天,我久违地感觉到自己是“被需要”的。我想,如果做护工能获得这般成就感,我会毫不犹豫地尝试。
病房里的气味与“my love”
“你能帮我拿一些尿片、擦纸、纸盆、干净的病服、内裤和床单过来吗?噢,还有红色塑料袋!”戴红框眼镜的护工利落地跟我说。尿片、擦纸、纸盆、病服、内裤、床单,我反复默念这个列表,快步走向分布于病房各处的储物间,生怕遗漏了什么。
中风病房四周的培训结束后,我被分配到了老年病房。这里住着约40位老人,几乎是中风病房人数的两倍,许多病人患有失智症,病房里总有新的状况发生,没有一刻清闲。
就在一分钟前,我还在听面前这位瘦小的老奶奶念叨着她要去抓一只飞在天上的龙,突然她从床上坐起来,推开面前的小桌板要往外走。我担心她跌倒,却因为志愿者未经专业培训不能搀扶病人,只能赶紧向目之所及的护工呼救。红框眼镜护工过来解围,她先是用温柔但坚定的语气,说服老人在床边的软椅上坐下,然后快速地瞟了一眼床单上深褐色的印记,给我作出指示。
几分钟的工夫,红框眼镜护工已经将床单、枕套、被单和毛毯按照污染物和非污染物分类,分别装入红色和白色塑料袋。另一位护工加入进来,她们拉上病床四周的帘子,开始给老人进行换洗。
在医院里,但凡被血液或排泄物污染过的物品,比如床单、衣物或杯子,志愿者通常是不碰的——这些都需要护工、护士等专业人员来处理。即便如此,病房里的气味是谁也逃不开的。刚开始做志愿者时,每次下班回家,我都觉得那股强烈的味道还残留在鼻腔里。在与护工们的聊天中,我发现,这也是他们普遍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。
Bimbola个子不高,脏辫扎成马尾束在脑后,很爱笑。她也是老年病房的一名志愿者,今年41岁,与此同时,她的正职是一名住家护理员(Live-in Carer)。
在英国做护工的工作场景主要有三种:医院、养老院和老人家里。三者职责类似,通常都不需要统一的职业资格注册。相比之下,在国家医疗服务体系(NHS)医院工作,环境更规范,带薪年假和病假、养老金计划和职业发展机会都有保障。养老院大多为私人机构,待遇和保障因雇主不同而差异较大,但总体薪资低于NHS。住家护工一般受聘于第三方机构,除护理外,他们还要负责照顾客户日常生活,包括做饭、清洁、带客户外出等。
小镇附近,招聘居家护理人员的广告。
上岗第一天,Bimbola跟着前辈护工学习如何给客户清洗身体时,惊讶地发现客户竟然是一名男性。“啊!我不能看!”她惊叫着捂住眼睛。她告诉我,在她的家乡尼日利亚,护工只照顾同性别的客户,而这也是她必须克服的第一个障碍。
清理排泄物是第二个障碍。Bimbola坦言,刚开始她也忍不住想看向别处。“每次清理后,我甚至恨不得找个地方呕吐。”她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。后来,她开始用一种新的视角思考:“如果客户是我婆婆,她会希望我在照料她时别过脸去吗?”这样的自问慢慢帮助她克服了心理障碍。
老年病房的帘子内,传来熟悉的安抚声:“亲爱的,把你的臀部抬起来好吗?我知道很不舒服,对,就这样,你做得真棒!”
在这个医院里,不论医生、护士,还是护工和服务员,都习惯称病人为“亲爱的(my love)”。刚听到时,我觉得这种称呼有点矫情刻意,像淘宝客服常用的“亲”,但在病房的特殊语境里,它却奇妙地生出一种温暖的力量,拉近了照护者与被照护者之间的距离。
为保护病人隐私,每次护工们在拉上帘子给病人做护理之前,都会礼貌地请志愿者离开。即使隔着帘子看不到里面的情景,帘子外的人也能感受到不同的氛围。有时帘子内是护工和病人平静地聊着家常,有时却是病人的喊叫和咒骂。帘子打开后,我偶尔会看到护工们脸上的疲惫,有时他们甚至忍不住对我苦笑摇头,但他们转头面对刚刚朝他们发脾气的病人时,依然温柔地称他们为“亲爱的”。
忙、忙、忙
Michael是一位20岁的英国白人小伙,目前正在攻读医学院。“学医的人通常都怀着帮助别人的理想,也许有点天真。”他带着几分自嘲回忆道。2023年,他利用大一暑假,在伦敦一家私人养老院做护工,既为赚取零花钱,也想积累与医疗相关的经验。
他签的是零小时合同(Zero-hour Contract),没有保障最低工时、没有病假津贴或养老金,雇主随时根据需求给雇员派工作,雇员也有自由接受或拒绝工作。这种合同一般存在于服务行业,根据英国议会下议院图书馆的数据,目前英国大约四分之一的社会护理工作者采用零小时合同。英国2023年最低工资线为每小时10.42英镑,Michael的工资是11.10英镑每小时,仅仅略高于此。
在Michael的想象中,护理工作是为了帮助客户更好地享受生活。然而,真正开始工作后,他才发现,护工能做到的只是维持客户的基本生存:擦洗、换衣、喂食——他的工作重复且永无休止。“当你好不容易把每个人都洗漱好,已经到了午饭时间;等你让每个人吃完饭,又到了换洗的时间。如果你稍微多陪一位客户聊几分钟,下一位客户可能就要在屎尿中多等几分钟。”
作为新手,Michael为每位客户花的时间比熟练护工要多,他也坚持不走捷径,确保护理质量。然而,这份认真负责反而让同事们不愿与他搭档,因为他的工作节奏拖慢了整个团队。
理论上,他在12小时的轮班中有半小时午饭时间和两次短暂的休息时间(各15分钟),但实际上,他几乎没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,午饭时间也常被压缩。一天工作下来,Michael感觉筋疲力尽。零小时合同下,接班或休息由员工自己决定,为了多赚钱,他常常连续上四五天的长班,休息两天后继续。
客户的不领情也让他备受挫折。他理解,被陌生人擦洗不仅意味着失去隐私,还可能伴随着身体上的不适,因此不少客户会表现出抗拒甚至愤怒。但当他的努力换来的只是客户的咒骂时,他仍然感到难以释怀。“其实,客户的一句‘谢谢’就能让整个护理过程顺利许多”,Michael说。
他依然提醒自己:保持职业操守,不能因为与某些客户关系较好,就对他们投入更多的时间或情感。
忙碌也是Bimbola的常态。做住家护理时,她一般在客户家里住两周,第三周休息。她要负责照顾客户生活的方方面面:洗漱、穿衣、买菜、做饭、拿药,陪客户散步、聊天。除了每天一小时的午餐,客户睡觉的时间是她唯一的休息时间。但她也无法完全放松。有时,她要利用这段时间打扫卫生;而她终于躺下后,休息也可能随时被打断。
有一次,她刚入睡,就被患有失智症的老人叫醒,对方问窗帘是不是没拉上。Bimbola再三确认后,老人才返回自己的房间,而她却再也难以入眠。“即使是休息的时候,如果客户敲门,你也不可能说‘我没空’,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需求有多紧急。如果因为你的照顾不周导致问题发生,责任全在你。”她感叹道。
而在老年病房,护工的时间更是捉襟见肘。他们一般是37.5小时每周工作制,每次轮班12小时,中间可能穿插一些半天班,工作日或周末轮休。在医院,护理都由医院聘用的护工完成,免费提供给病人。这源于NHS提供可及且平等的医疗服务的宗旨。NHS成立于1948年,主要依靠税收作为运营资金。除了处方药、视力测试和牙科等少数服务外,大部分治疗是免费的。
对于需要24小时一对一看护的病人,医院会额外聘请护工,一般是兼职护工,每小时工资比全职护工高。即使一个病人有自己的住家护工,他们也不被允许带到医院,因为医院要对在病房里发生的事情负责,每个在医院工作的人都需要经过严格的背景审查。NHS护工薪资每年在24000英镑到26000英镑之间,根据经验不同有所差异。
然而,英国医疗照护行业的专业人员处于严重短缺状态。
根据NHS England数据,截至2024年9月,NHS约有十万七千个全职等效岗位空缺。国王基金会的调查表明,员工的流失主要由于工作压力、薪资偏低和缺乏工作与生活的平衡。人口老龄化和失智症患者的增加,进一步加剧了这一问题。英国老龄协会与护理质量委员会2024年的调查显示,英国每4名老年人中,就有1名没能获得所需的照护服务。
对于失智症患者来说,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秩序感,陌生病房里嘈杂的声响和来往的人,都可能让他们困惑、恐惧。大多数时间,他们只是等待——等待三餐,等待家人到来,等待换洗。
有一次,一位患有失智症的老奶奶Rose,焦急地把我招到床前,恳请我帮她换洗。“稍等一下,我去找护工帮你好吗?”我话音未落,Rose就一把抓住我的手,不让我离开她视线半步。“你如果走了,就不会回来了,到时谁来帮我?”她眼里满是焦虑和恐惧。分身无术,我只好坐在她床前,陪她一起等待。护工、护士来来往往,我一个又一个地“逮住”他们,转达Rose的请求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我们得到的是一个接一个的“等一下”。
“看吧,没有人会帮我,他们就让我一身脏地躺在这里。”Rose绝望地说。这块肮脏的尿布好像是她此刻生活的全部,她四处张望,无论我说什么,都无法转移她的注意力。
二十分钟后,终于有两位护工有时间帮Rose进行换洗,帘子被拉上时,我也松了口气。这样的等待,Rose每天可能要经历好几次。
Rose的情况不是个例。走在病房里,我常常被病人叫住:有的想上厕所,有的想穿上毛衣,有的想调整枕头的高度,有的需要辅助喂食……对于患者来说,这些都是迫切的小事,很多人会跟我抱怨,为何这么简单的需求,却始终没人能第一时间帮忙解决。而事实上,每位护工通常要照顾六名病人。面对不断涌来的请求,护工们只能不断理清轻重缓急,优先处理那些最紧迫的状况。
人才缺口下,缺乏吸引力的护理行业
“你要去做护工?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?”朋友听说我近期的职业考虑时脱口而出。
“你这话验证了大家对护工的偏见啊!”我说,心里却偷偷因为朋友对我专业的肯定而欢喜。
在许多人眼里,护工是没有太多教育资质和职业选择的人才会从事的工作。
在我服务的医院2023-2024年度报告中,特别提到,他们推出了学徒项目,希望通过给护工提供向护士助理、护士、助产士等职业发展的路径,吸引更多人加入护理行业。这似乎意味着,护工在医院是紧缺的,但这一职业也少有明确的职业前景。
医院招人难,养老院也同样缺人。Michael递交简历后,仅用一周半就得到了养老院的护工工作。他记得招聘广告上对求职者资质几乎没有硬性要求,只要无犯罪记录即可。
面试过程更显草率——经理拿着问卷逐题询问,大部分问题涉及医疗伦理或状况,Michael一知半解,但面试官耐心提示,甚至主动帮他总结答案填写在答卷上。第二天,Michael被告知通过了面试。这么轻易送上门来的工作,Michael是第一次见。
护理培训持续四天,内容主要是急救演练和护理相关的法律、伦理知识。具体的工作内容,Michael直到第一天上岗才搞清楚。
Bimbola接受的培训更为简单,通过几天线上课程,她就获得了护工资质,受聘于一家英国的私人护理公司后,除做住家护理(Live-in Care)外,她还做居家护理(Domiciliary Care)工作,工作方式类似于快递员,公司派单,护理员接单上门服务。每天,她要分别去六到七位行动不便的老人家里,帮他们做饭、擦洗、如厕。每次任务需在30分钟到一小时内完成,然后赶往下一个家庭。公司只给每次走访间留15分钟交通时间,而客户往往分布在小镇各处。初来英国,她没有足够的积蓄购车,只能搭公交车奔波,经常因迟到被护理公司的老板责怪。面对这些问题,老板只给她一个建议:“去买辆车吧。”
小镇的道路。
Bimbola的工作日从早上7:30开始,晚上7:30结束。尽管她一天“在岗”12小时,但只有实际服务的六到七小时算工时,薪资略高于每小时11.44英镑(约105.67人民币)的英国2024年最低工资水平。
她苦笑着说:“朋友叫我周末去伦敦玩,我总是回绝:‘别算上我,我没钱。’”
随着暑假的结束,Michael也结束了在养老院的工作。看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工作,都无法改善老人们的生活质量,Michael承认他有种深深的无助感。他原计划把这份工作当作上学时的兼职,但如今他坚决表示,这辈子再也不想做护工了。
他坦言,之所以愿意和家人朋友聊起自己做护工的经历,是因为他清楚这只是份临时的工作:“也许是因为身边的同辈人,大多都在找需要学历资质的工作吧。”
助人的理想还在,只是现在,他寄希望于成为医生后可以治病救人。“不知道这种期望是不是也太天真了呢?”Michael笑道。他现在专心于学业,假期时通过给高中生做考试辅导赚零花钱。
我的心态和Michael类似。即使亲眼看到护理工作的价值和重要性,社会对职业尊严的定义仍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对这份工作的考量。 看到当年一起做记者的同事们,如今有的升职成为编辑,有的转到了更高收入的行业,和她们探讨我对做护工的考虑时,我也总不由自主地把这份工作描述为一个进阶到其他职业(比如康复治疗师、养老行业创业)的过渡,而不是一份永久的事业。
我好奇Bimbola是如何决定长期做护工的,在尼日利亚时,她是一家室内设计公司的老板。她提到自己的表兄弟在得知她现在从事的工作后,既惊讶又直言不信她能坚持下去:“你在尼日利亚可是被大家尊称‘夫人’的女商人啊!”
异乡人
我所服务的老年病房里,护工们来自世界各地:印度、罗马尼亚、尼日利亚、意大利,有年轻人,也有中年人,既有男性,也有女性。闲聊时,签证和移民经历往往是异乡人之间迅速拉近彼此距离的话题。
有一次,我问一位来自罗马尼亚的护工是否喜欢她的工作,她迟疑片刻,勉强笑了笑:“这工作不容易,但总比待在我的国家强。”
Michael告诉我,他所在的养老院里,只有他一人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。同事们大多依靠这份工作获取签证担保。许多人在本国已是护士,但要在英国成为注册护士,必须通过考试取得本地资质。为了在备考期间保持合法身份并有收入,不少人将护工工作视为过渡。根据慈善机构Skills for Care 2023-2024年的数据,英国护工从业者中,黑人、亚裔及其他少数族裔员工占比达40%,比英国总体人口中的多样性比例高出23%。
一次医院志愿者培训活动结束后,我和Bimbola在寒风中边走边聊,直到走进开着暖气的咖啡馆,她才松了口气,调侃道:“什么时候才能适应英国这鬼天气啊?”
Bimbola的家乡尼日利亚那天的气温是32摄氏度,而此刻,她捧着一杯铺满奶油和棉花糖的热巧克力,跟我讲述一年前她为什么离开那个温暖的国家。
在尼日利亚,Bimbola是室内设计公司的老板。她的父亲曾在油漆厂工作,后来自己创业。Bimbola研究生读的是教育,但毕业后被母亲说服到家里的公司工作,2007年正式接管家里的生意。
看似安稳的生活,背后却充满了压力。政府的贪腐让她做审计工作的丈夫日益抑郁,日益飙升的物价让他们的生活成本不断增加。Bimbola开始思考离开的可能性。
2020年,英国推出了医疗与护理工作者签证,并通过减免签证费与移民医保费、加快下签速度等方式,吸引从业者到英国就业。只要有雇主担保,从业者就能长期留在英国,签证最长可达5年,比一般学生签证长得多,而且到期后,只要还有雇主担保就能续签。
通过朋友,Bimbola了解到政策上的优惠。2023年10月,她如愿来到英国。工作稳定下来后,Bimbola的丈夫和孩子们也都跟随她搬到了英国。
我问她,有没有后悔来英国?她并未直接回答,而是讲起一次与客户的对话。那位在小镇上长大的老人向她抱怨英国的生活水平下降了,她笑着回应:“我来英国后,没经历过停电,连发电机的声音都没听到过。晚上十点半,人们还能安心在外走动。如果在尼日利亚,天一黑你就得待在家里,怕抢劫或偷盗。对我来说,这里还是比我的国家好多了。”
她坦言,如果能以教师身份移民英国会更好。做老师既符合她的大学专业,又不像护工工作那样需要耗费大量体力,但那需要通过繁琐的资格考试。“要是走那条路,我估计还在尼日利亚呢。”
在老年病房,肤色的分野是鲜明的:医生、护士和服务人员以少数族裔居多,病人却以白人为主。我所在的小镇有85%的人口是白人,而医院是镇上除大学校园外,文化最多元的场所。
在病房服务期间,我曾遇到过男性患者对我说,他“最喜欢和亚洲女性上床”,并暗示让我跟他回家,充满骚扰意味。但更多时候,歧视性表达是间接而隐晦的。有一次,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对我说:“我没有反对移民的意思,但现在外来打工的人越来越多,占用了很多住房,导致房价上涨,本地出生的人都住不起本来应该是他们的房子。”她满脸亲切和善,似乎没有意识到,陪她聊天的正是一位外来打工的移民,而每天为她擦洗喂饭的,也正是那些“占用”了本地住房的人。
小镇街景。
写满问题的皮球
老年病房的活动室里,录音机放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情歌,窗子贴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图案,窗边大桌子上整齐地摆着各种图书,有小说、杂志、自然读物。角落的大书柜里塞满了桌游、填字卡、拼图、涂色书,书柜旁还堆着呼啦圈和彩色皮球。
活动室的门一关,既听不到隔壁床患者忍受疼痛时的呻吟,也闻不到屎尿的气味。尽管离老人们的病床只有几步之遥,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。
等老人们围成一圈坐好,Maria嘱咐我给大家倒上他们想要的热饮——在医院里,一杯热茶或热巧克力,有时能带来莫大的安慰。随后,她会带领大家做一些适合坐着完成的伸展运动。
活动组织者Maria是个干练又活泼的中年女人,来自意大利,在成为活动组织人以前,也是一名资深护工。早上忙完了老人的早餐和洗漱,她便到病床前,把有精力的老人一一“拉”到活动室里。有些老人早早就期待着活动的开始,而让有些老人挪窝儿,则需要劝一劝。Maria一边开着玩笑,一边扶老人坐上轮椅,前一刻还说对游戏没兴趣的老人,被推进活动室时,已被Maria逗得满脸笑容。
“想象你在擦窗子,这窗子有点大,必须要伸长手臂才能擦到。”她微笑着说,双臂缓缓张开,手掌在空中划出一圈又一圈的弧线,仿佛真的在用抹布擦拭窗玻璃。老人们跟着她的节奏伸展着,这看似简单的动作,对很多久坐不动的老人来说并不容易。Maria边做示范边环视每位老人,提醒这位如果肩膀疼就暂时别做这个练习,又俏皮地鼓励只看不做的那位别偷懒。
接下来,Maria拿出一只写满问题的皮球,这是她常用的道具。
她把皮球逐一抛给老人,接住球的人需要选择皮球上的一个问题来回答:“你最喜欢什么食物?”“你喜欢猫还是狗?”“什么东西会让你微笑?”每当一位老人给出答案,常常会激起其他老人对同一个问题的热烈讨论。有一次,他们从三文鱼三明治聊到了小镇上最好吃的饭店,回忆起小镇多年前的繁华景象,以及他们作为孩子在二战期间的所见所闻。在游戏中,老人们褪去了他们作为“病人”的身份,仿佛只是在小镇咖啡馆里碰巧遇见的邻居,聊着家长里短,交换人生故事。
Maria的工作职责远不止于游戏,她还承担着给老人们做直接护理的任务,而在Maria的安排下,护理工作显得治愈且充满乐趣。
在一个难得的晴天上午,她把一位需要洗发的老人带到活动室里,其他老人则在一旁做填字游戏。温水在纸板浆做的脸盆里冒着热气,阳光洒进活动室,录音机里播放的是经典的圣诞歌曲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Maria给老人洗发、梳发的轻柔动作吸引,以至于忘记了手里的填字卡。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各自年轻时的发色,亲切地称这次活动为“Maria的沙龙”。
把活动组织起来,需要很多智慧。Maria告诉我,“如果没有和其他护士、护工协调时间,没有他们体力上的帮助,我一个人很难把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带过来参加活动。”只要她值班,Maria都会尝试给老人们安排一些有趣味的活动,但因为时刻变化的病房状况,活动组织不起来也是常有的事。有时,活动室会被其他工作人员用作会议室而一上午大门紧闭;有时,活动室甚至被用作临时病房。
到了冬天,流感高发,跌倒事故增多,老年群体受到的影响尤为明显,活动室里也临时加床,住进了两位病人。一个上午,Maria都在和其他护工一起忙于给患者进行换洗。即便如此,她也不忘嘱咐我把沙包和皮球带到患者床位前,在有限的空间里做一些抛扔的简单运动。
尾声
“帮忙看着有滑倒风险的病人别让他们乱走”、“去问问这位情绪激动的病人到底需要什么”、“去帮他做杯热茶”、“去陪她聊聊天”……穿梭在老年病房的走道里,我一次次被护工、护士们叫住。
经过八个月的志愿者服务,我终于弄清楚了物品都摆在哪个储物柜,熟悉了长住患者的早餐喜好,更知道怎么和失智症患者互动,对病房里的一切气味、情景,也都习以为常了。
两个月前,我拿到了英国的伴侣签证,几天后,我接到了新的工作offer。护工作为一种职业选择的考虑被搁置到了一旁。我没有Bimbola的勇气,选择这份与自己专业无关、被社会低估的职业,作为立足他乡的方式。
如今,无论是面对异性的身体,还是客户的排泄物,Bimbola都能做到以专业、尊重的态度处理。一年过去了,她还在做着护工的工作,并利用业余时间攻读一门为期六个月的医疗与社会照护课程。她希望通过学习获取更多资质,将来有机会在医院工作,最终成为一名护士。
“我喜欢照顾别人”,Bimbola说。在尼日利亚,每周两天,她会骗公司的人说去见客户,然后“溜去医院做志愿者”,她偷笑,“我在产科病房、儿童病房、老年病房都服务过。最开心的时刻,就是当有人跟我说:‘因为你,我好多了。’”有些老人甚至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赖,每天期待着她的到来,甚至连周末去教堂,都想邀请她陪同。
不过,做住家护理,意味着她在工作的日子里无法见到家人。刚来英国时,丈夫和孩子还在尼日利亚,Bimbola会在休息时间给他们打电话。全家团聚后,短暂的分离反倒变得难以忍受。上周,有雇主问她是否愿意接一个一周的住家护理工作,她的丈夫在场,明显不愿意她答应。即使她表达了想要去的意愿,雇主也再没有联系她。“在这行,如果你一次说‘不’,别人就不会再找你了。”Bimbola无奈地说。
“要在这一行坚持下去,必须要有热爱”,Bimbola告诉我,“在这个国家,护工还是受人尊重的。哪怕只是帮忙做一件小事,客户也会真心感谢。”
她决定把周五的时间空出来,继续“溜”到医院里做志愿者。每周一天,不用忙于给老人做身体上的照护,她有充足的时间,陪他们坐着聊天、唱歌,一起大笑。“做护理工作是出于‘必须’,而做志愿者是出于‘我想做’”。
除了Bimbola,我也遇到了不少像她这样怀着理想主义的护工:在小镇乒乓球俱乐部里,我认识了一位球友。他在五十岁以前从事广告设计,因为对心理健康产生兴趣,转行到精神病医院做护工,并在六十多岁的时候成为一名康复治疗师。他说直到现在,他去哪都骄傲地带着他的护工工牌,这份工作是他人生的转折点。
在病房里,我结识到一位退休警察,为下半生寻求有意义的事业而选择加入护理行业,她说做警察和做护工都让人看到世间百态,很少人能有殊荣这样亲近地接触到别人的生活。
还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小镇女生,在这里出生长大。她谈起做这份工作的初心:几年前她的祖母病危,去世前就在这个医院住院。当时她看到护工们对祖母的悉心照顾,便下定决心要把护理当作自己的职业理想。一边说着,我们拿来干净的床单和枕套,还没等我弯腰,她就把病床调高,提醒我这样就不会损伤腰部。接着,她事无巨细地向我演示,如何把床铺得平整无褶皱,以保证病人翻身后也能睡得舒适。
小镇。
(为保护个人隐私,文中护工与患者的姓名皆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