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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丨罗志恒 马家进
一、全球和中美经济运行逻辑转变:从“供需互补”到“需求争夺”
过去十余年,各方共同见证和经历了全球和中国经济局势的风云变幻。美国主动背弃由自身主导的经济全球化体系,频繁对中国发起贸易摩擦。中国经济增速换挡,从10%以上的高速增长降至5%左右的中速增长;经济中速增长之下,出现“两个偏离”。一是供需失衡引发的物价低迷导致名义增速低于实际增速,于是居民收入和财富增值速度偏慢;二是实际增速又低于潜在增速,于是就业仍面临结构性压力,微观主体获得感的提高相对滞后。有必要采取一系列政策和改革举措推动“名义增速回归实际增速”“实际增速回归潜在增速”。
要同时解释中美经贸关系从蜜月期转向摩擦期、中国经济增速换挡两种现象,从经济角度是随着中国经济持续转型升级,中美之间关系从“供需互补”阶段发展到了“需求争夺”阶段。产业向中高端升级是中国发展的正当权利,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中低端生产从而与美国互补,因此解决“需求争夺”的核心在于重塑宏观治理理念——从制度和政策层面实现“重供给”转向“重需求”,通过扩大内需实现我国新的供需均衡。
(一)为何中美经贸关系从蜜月期转向摩擦期?
改革开放以来至中美贸易摩擦之前,中美经贸往来长期处于“供需互补”的良性运转。中国生产中低端产品,为美国居民提供廉价商品;美国生产中高端产品,从中国赚取高额利润。中美之间相互交换供给和需求,双方经济蛋糕均做大,商品层面是“衬衣换飞机”,要素层面是中国的廉价劳动力换取美国的资本和技术。
但随着中国经济发展和产业升级,中美之间开展“需求争夺”。中国供给范围不断扩张,与美国供给发生重叠,于是出现了对存量蛋糕的争夺,当然这是中国发展的权利。商品层面,中国以显著的竞争优势占据了美国原先中高端产品的部分市场份额,例如新能源汽车和电子产品等;要素层面,中国的资本和技术也逐步参与全球要素分配,对美国原先的超额收益形成冲击。在此过程中,美国出现制造业空心化和产业工人失业,同时伴随全球贫富分化拉大,民粹主义和逆全球化思潮涌动。
美国对华加征关税,实质上就是试图通过贸易壁垒排挤中国供给,将其国内需求还给美国供给;同时以美国需求为筹码,强迫中国增加对美进口,让美国供给抢占更多的中国需求。争夺需求是直接目标,制造业回流和就业岗位回归是美国争夺需求的期望结果。
(二)为何中国经济增速换挡以及当前微观主体获得感有待增强?
改革开放之后,中国经济进入到“供需互相促进”的良性循环。居民和企业等市场主体可以更自由地进入更大的市场,在大规模城镇化、工业化进程中参与生产、获得收入、继而形成对其他商品和服务的需求,又进一步促进对方的生产、收入和需求,于是经济蛋糕越做越大,各方都从中显著获益。地方政府也通过“改善营商环境招商引资—促进当地经济发展—财政收入增加—加大基建投资—进一步招商引资”的正向循环参与经济建设。
但随着经济持续发展,中国经济“供需失衡”的矛盾逐渐显露。一方面,供给能力快速扩张,中国成为“世界工厂”;另一方面,人口老龄化少子化、居民收入和劳动报酬占比偏低、收入财富分化、医疗教育养老公共服务仍不充分等因素既限制了居民消费需求增长,也阻碍了消费需求升级。有效需求不足导致产能利用率下降、失业增加,需求升级停滞阻碍产业和劳动力转型,经济的实际增速和潜在增速均随之下降。
宏观总需求不足背景下,微观市场主体陷入“内卷式竞争”。存量博弈导致了类似“囚徒困境”的低水平均衡,工作时间更长、资金投入更多,却面临增产不增收、增收不增利的结果,生产要素的回报率下降,削弱了微观主体的获得感。实际和名义GDP增速分别反映了产量的增长和微观主体收入的增长,经济名义增速低于实际增速,是宏观数据与微观感受背离的直接原因。
二、重塑宏观经济治理理念:从“重供给”到“重需求”,以名义GDP增速和就业为锚
基于全球和中美经济运行逻辑的转变,只有扩大总需求、实现新的供需平衡,才能解决中美贸易摩擦以及国内经济增速下行、内卷式竞争的问题,这需要宏观经济治理理念从重供给转向重需求。
扩大内需,既是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也是应对中美贸易摩擦和国内经济增速换挡的治本之策。国内需求扩大,一方面,能够部分对冲美国需求份额的损失,也将增加中美关税谈判的筹码;另一方面,使微观主体跳出“内卷式竞争”的陷阱,从低水平均衡提升至高水平均衡,增强各方的获得感。
首先,要进一步深化改革,破除“重供给、轻需求”的制度障碍。例如,将生产地征税原则转为消费地征税,推动地方政府更加重视消费环境改善而非招商引资;从建设财政和吃饭财政转为民生财政,解决居民消费的后顾之忧;推动农民工市民化、推动转移支付随人走,有利于释放农民工的消费需求和落户后的购房需求;不再以高昂住宅用地弥补低价工业用地等。
其次,政策目标体系应做出系统调整,以适应新的发展阶段。其一,高度重视物价指标,经济增速目标更加重视名义GDP增速。其二,财政政策应更多盯住支出增速目标,而非赤字率目标,赤字率要大胆突破3%。其三,货币政策应更多盯住实际利率,即名义利率减去物价指数,如果物价指数持续下行引发实际利率上升则有必要降息。
最后,要努力实现有就业的增长、有收入的增长、有获得感的增长。宏观调控的目标是将实际经济增速维持在潜在增速附近,而失业率是观察产出缺口的重要指标。当失业率显著高于合意水平,就意味着资源存在闲置,要扩大总需求以实现更高增长。2024年10月,16-24岁青年失业率仍处于17.1%的高位,一是对劳动力资源的巨大浪费;二是不利于人力资本的积累,降低未来经济潜在增速;三是影响居民就业和收入预期,抑制消费能力和信心,加剧有效需求不足。因此有必要更加强调增长的就业导向,把就业作为政策是否需要继续和加大力度的重要标准。
三、回顾2024年:经济运行的明线与暗线
2024年中国经济分别受到三大支撑和三大拖累。支撑方面,一是出口超预期回暖及韧性,二是设备更新带动制造业投资,三是中央政府加杠杆带动中央基建投资;拖累方面,一是居民消费不振,二是地方基建投资下滑,三是房地产市场持续低迷。
随着9月下旬以来一系列增量政策的实施,微观主体预期和信心明显提升,股市、房地产市场活跃度上升,经济加快恢复。2024年中国经济总体呈V型走势,前三季度GDP同比分别为5.3%、4.7%和4.6%,四季度或回升至5%左右,预计全年增速为4.9%。
2024年中国经济还存在两条较少注意到的暗线:
其一,社零消费低迷,除了居民消费不振以外,还有社会集团消费下滑的拖累。社会集团消费占社零消费的一半左右。居民消费低迷,制约企业营收和利润增长,于是企业降本增效,压缩办公、差旅等相关费用。2024年1-10月全国文化办公用品类零售额累计同比为-0.6%;北京和上海的餐饮收入累计同比分别为-5.2%和-5.6%,部分源于企业商务宴请减少。
其二,地方财政紧平衡不仅制约地方基建投资,也影响了政府消费支出和公共服务业发展。一方面,基层“三保”压力增大,影响GDP支出法核算中的政府消费支出。另一方面,地方政府压缩基层工作人员工资福利,影响GDP生产法核算中的相关行业增加值。2024年前三季度GDP累计同比4.8%,而包含公共服务业的其他行业的增加值累计同比为3.3%,对经济的拖累仅次于房地产业。
四、展望2025年:化债之后地方基建投资回升,出口直面“特朗普冲击”
2025年经济增速目标可设置为“双5”,即名义增速和实际增速均达到5%。截至2024年三季度,名义GDP增速已经连续6个季度低于实际GDP增速。名义增速偏低,影响政府收入、企业利润和居民收入,可能扩大宏观数据与微观感受的差距,影响数据公信力。
2025年中国经济运行的主导因素,从2023-2024年的房地产和地方债务问题转化为房地产和“特朗普冲击”,当然地方债务问题仍需引起关注,即进入“2+1”阶段。一揽子增量政策后,房地产市场正在筑底回稳,保供给、促需求和稳房价仍是核心任务,仍影响着经济运行。同时,特朗普计划对华加征关税,将导致中国短期出现“抢出口”现象,但全年出口仍将承压。化债缓解了地方政府的流动性风险,但化债仍未结束,部分区域仍面临付息压力和“三保”压力。要充分利用时间窗口构建债务管理长效机制和深化财税体制改革,核心是建立债务和资本预算、提高中央事权和支出比重。
从需求看,2025年的消费和基建投资将回升、房地产投资降幅收窄,但出口和制造业投资回落。消费需求可能在房地产和资本市场逐步稳定的基础上而部分释放;房地产市场逐步止跌回稳,对房地产投资也是正向贡献,但房企流动性风险以及引发的上下游三角债问题依然要引起关注。出口在特朗普加征关税的作用下大概率回落。2024年制造业投资基数较高,当然在设备更新和高端化、智能化、绿色化的支持下,2025年投资增速将略有所回落而非大幅下滑。
通胀方面,预计CPI同比温和回升,由2024年的0.3%回升至0.9%;PPI同比仍为负增长,但降幅收窄,由2024年的-2.2%回升至-1.2%。
五、宏观政策建议:更大力度、更快节奏、协调配合
2025年“特朗普冲击”将加剧我国宏观政策的外部掣肘:一方面,美国对华加征关税冲击中国出口,并加剧美国“再通胀”风险、延缓美联储降息步伐,人民币汇率承压,可能影响我国货币政策采取更大力度的降息举措。另一方面,特朗普对内大规模减税,可能再度引发国际税收逐底竞争,在资本外流和国际舆论战风险下,我国减税的压力可能进一步加大,导致宏观税负下行、推升财政收支缺口和政府债务。
但我国财政货币政策仍应“以我为主”,通过更大力度的政策措施稳定经济后,汇率、债务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。同时政策应靠前发力,走在预期前面。
财政政策方面,2025年可考虑以下方案:赤字率4.0%(规模5.5万亿)、专项债4.5万亿、超长期特别国债1万亿(支持“两重”“两新”)、特别国债3万亿(补充银行资本金1万亿,房地产稳定基金2万亿),合计14万亿,相当于GDP的10.2%。这其中至关重要的是赤字率,无论是3.0%,还是3.5%和4.0%,赤字绝对规模相差不大,但信号意义和稳定预期的意义却相差万千。
与2024年比较,2024年的赤字规模4.06万亿、专项债3.9万亿、超长期特别国债1万亿、增发国债1万亿(2023年发行但主要使用在2024年),合计9.96万亿,相当于GDP的7.6%,即可考虑2025年广义赤字率较2024年高2.6个百分点,规模高4万亿。
货币政策方面,一是考虑分别降准降息0.5个百分点,以配合财政发债、维护流动性稳定、降低实体经济融资成本;二是调整优化保障性住房再贷款,证券、基金、保险公司互换便利,股票回购增持再贷款等结构性货币政策工具,将其落到实处、取得实效。
房地产政策方面,一是加快解除非必要的限制性措施,让商品房回归市场化配置,主要是北京和上海;二是加快推进保交房、收储存量房、收购房企存量土地等工作,保障民生、缓解房企流动性压力;三是引导鼓励高品质住宅产品开发,以优质供给满足居民合理需求。
(作者罗志恒,系粤开证券首席经济学家、研究院院长;马家进,系粤开证券首席宏观分析师。文本首发于作者微信公号“粤开志恒宏观”,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。)